「如果我也害怕得了癌症,反倒有教育作用,因為這很正常的,但是,我就是不害怕啊!」——趙可式
文/楊雅亭.攝影/黃念謹
那是一張很美麗的臉。
寒冬的陽光下,趙可式坐在溫州公園裡,看見植物開心地說:「妳看,是金狗毛耶,好美!」而悠然游泳的小魚兒在她眼中也是如此可愛,她笑得兩眼瞇成一線,眼睛明亮得像個孩子……。
靈性,從她身上映射出來。趙可式平靜地說:「生老病死是自然的過程,就像四季更迭,花開花落。」而她也順服這樣的自然律。
但是 我就是不害怕啊!
前年被譽為「台灣安寧療護之母」的趙可式得了乳癌,但是她的反應卻異常的平靜,甚至還笑著跟我們說:「我的腫瘤就像乒乓球那麼大!」她指指右臉一道很深的疤痕說,這裡動過四次刀。她說,以前只要一摸到腫瘤都以為是癌症,所以常常自我警惕如果發生病變要如何應對,對於這樣的結果她反而覺得理所當然,她豁達地想,已經逃過四次了。
那一天,趙可式跟著姐姐一起去做健康檢查,醫師一邊檢查一邊問她上次檢查的時間,她沉默片刻後問:「我得了癌症是不是?」
醫生故做輕鬆地安慰她說:「妳別馬上就想到癌症啊。」
「為什麼不?在台灣每七分鐘就有一個癌症病人?」
「對!那是別人,不會輪到我們!」
她大聲反駁:「誰說的?眾生平等。」
「沒錯,妳得了腫瘤,而且不只一顆,是兩顆。」醫師這才如釋重負地道出真相。
趙可式清清楚地記得,當時是下午一點多,開學兩個禮拜了,但是她還是一如往常地去上課,緊接著安排住院開刀,後來確定已經淋巴轉移了。出院後,她重寫遺囑,開始仔細地交代細節:包括書籍捐贈地點、追思彌撒的內容……。
「我知道這次是玩真的,但心裡卻覺得非常的平安。」趙可式語境如水地說。
「完全不害怕嗎?」我們很難想像。
「假裝不害怕是沒有任何意義,人之將死其言也『真』,到最後狐狸尾巴還是會跑出來的。」她笑著回答:「如果我會害怕,反而有教育作用,因為這是很正常的現象,但是我就是不害怕啊,心中還在竊喜還好不是猝死耶,這樣才能好好地交辦事情。」
時間 召喚了什麼樣的臉?
一齣齣生離死別的人生劇,太早就在趙可式的真實人生裡上映,還有之後的工作場域——安寧病房,戲看多了,人也彷彿活過千萬遍,釋懷了。
回想起這一大批在死亡邊緣的人們,趙可式說,有些人非常美、有些人卻很愁苦,回顧他們過去的生活,她發現臨終時要很平安,必須保有三顆心:「感恩心」、「懺悔心」以及「隨時放下的不罣礙之心」,也就是要常常說「謝謝」、「對不起」、「再見」這三句話。
她看過有些宗教人士臨終時的行為都跟生前完全不同,一位德行高超的牧師,遲遲無法面對死亡,不斷相信痊癒後要再執行神所指派的任務,結果一句遺言都沒留下地離開。她看過教導生死學的專家,面對死亡變得非常哀傷,雖然他知道不該這般怨尤,卻還是無法自拔。她更看過一個不懂得如何去愛人的男人,是如何地讓妻子傷心、讓妻子傷痛欲絕地離開,到最後一個人孤寂地死去。然而她也看過坎坷一輩子的婦人,卻不怨不恨,以愛包容一切,在寬恕中告別親人……。
趙可式於是不斷自我警惕:「活著時候要隨時處理自己的心,如果此刻沒有放不下的事,那麼當天主召喚時,也能順心離開。」
我最深層的害怕 好漢就怕病來磨。
「死亡是重回天父的懷抱,是平安喜樂。」趙可式深信。
唯一讓她覺得恐怖的是「痛苦」。她說:「我一點都不怕『疼痛』,因為這是最好處理的現象;但是我很怕『痛苦』、『活受罪』,例如頭痛、噁心、淋巴水腫、腸阻塞……這些折磨。」回想起前陣子接受化療的痛苦,藥物的副作用使得她的頭稍微一晃動,世界就天旋地轉,整整三個月她只能躺在床上,無法入眠……。
雖然說痛苦是靈性的提升,但她強調,如果痛苦太多、太長,到最後再有修養的人都受不了。「現在我也更積極地去研究要如何去處理這些痛苦,而且只要稍微覺得痛苦就馬上到安寧病房報到。」趙可式哈哈大笑說:「我實在是太害怕痛苦了,所以很早就跟安寧病房一一點名說,我怕這個、我怕那個……,到時候如果發生了,你們一定要幫我處理!」
時間與遺忘
情滿間,離別苦,我們想像著在人間的最後一刻,如果還能記得彼此,緊握對方的手,即便僅是一瞬間,也是最美、最深刻的陪伴,於是我們問趙可式,在生命的最後時刻,最期待誰陪伴在身邊?她想了一下這個假設性的問題後,聳聳肩說:「這個問題我從沒想過啊,誰在我身邊,who cares?」
趙可式語氣輕柔地說:「我的父母很早就去世,兩個哥哥也接連過世,而現在的四個姐姐則是分散到世界各地,倒也沒有真正放心不下的人。」但她隨之嘹亮地說:「我有信仰,當我眼睛一閉,呼吸一停,迎接我的是耶穌基督,人間的人都會在天國裡相見,臨終時刻誰在我身邊,who cares?」
時間之河,汨汨流動,如果此生蔓延到永生,情緣迴旋到天堂、輪迴到下一世,愛過了不就是最永恆的存在嗎?短暫的別離不過是息了人間的勞苦,而當下的捨或是不捨,不再如此絕對了,是啊,who cares。
趙可式觀察到,生命的最後時刻往往不如想像中的羅曼蒂克,她照顧過太多的癌症病人,因為腦袋起了化學變化,人糊塗了,結果只剩下短暫的記憶,只能認得眼前的照顧者。有一次她去照顧一位肝癌末期的阿嬤,阿嬤一看到她,立刻高興喊著:「Oh!趙老師來了。」此刻陪在阿嬤身邊的阿公還有子女們看得氣得跳腳,是吃醋也是心酸……。當記憶被癌細胞啃蝕,往事成雲煙,最親暱的親人已換置成張張模糊的臉孔……,那是趙可式目睹最真實的人生景致。
時光的重回
轉眼一年多了,趙可式說,這段時間她多待在魚池鄉養病,只有固定幾天接受訪客;偶然地,再北上宣導安寧療護的理念,而我們也在這樣偶然的遭逢裡與趙可式相遇,聊起此刻的心情,她嘆了口氣說:「我真得好累!可是病人卻像滾雪球般愈滾愈多,但現在我沒有體力了,現在我最希望有愈來愈多的接班人,將安寧療護的理念傳承下去。」
「做運動、吃素餐、禱告、寫書、睡覺……」這是趙可式現在的最愜意生活。趙可式微笑地說:「對我來說,生命中最重要的事就是跟天主在一起,只要天天跟天主在一起,我都覺得很快樂。」當過十年修女的趙可式曾經離開修道院,因為修會的團體生活與無法配合她全天照顧病人的需求,但離開修道院,她依然不改其志,依然儉樸度日、依然每天早晚禱,依然照常靈修照舊……,而如今彷彿時光的重回,她可以全心地嚀聽內在的靈性聲音。她說,現在的自己很快樂,因為這是她最重要的需求。
面對死亡如何無所懼?我們想起意義治療大師法蘭克的名言:「因為此生短暫,所以我們專注地活在當下,將活過的每一天視為豐盈的穀倉,因為存在過的,就是一種最確實的存在。」而趙可式為何能無所懼?或許我們也可以如此下註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