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簡報(一)(二)

榮總病患探視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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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動安寧醫療-趙可式讓生命美到最後


作者:林貞岑

立法院最近三讀通過「安寧緩和醫療條例」,臨終病人可依個人意願,選擇緩和性醫療的尊嚴死亡。推動國內安寧緩和醫療不遺餘力的趙可式博士(成大護理系副教授),當場高興得落下淚來。

 「病人終於可以不要受苦,病人終於可以有善終的可能,病人終於可以有自主權了,」52歲的趙可式,在法案通過的感恩茶會中,鬆了一口氣說。

 為了讓病人可以平安尊嚴地走完人生最後一段路,為了提倡「善終」概念,為了提倡身心靈完整照顧的安寧緩和醫療,趙可式努力了十多年。

 當每個人都想生命的美好與希望時,這位女士卻跟人談死。一年上百場演講,說如何好死,怎麼善終,臨終時怎麼可以不受苦。

 「她這輩子就是為了推廣安寧緩和醫療,真的是沿門托缽在做,」推動法案通過,也是趙可式好友的江綺雯立委說。

 她記得有回陪趙可式穿梭在不知名的巷弄間一個下午,就只為了找一個打電話向她求助的患者。

 為什麼對於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死亡,趙可式卻可以坦然面對,並且矢志終身為臨終患者服務?

及早面對死亡

 因為,她早早便面對了死亡,開始質疑人生與死亡的意義,埋下日後走上安寧緩和醫療的伏筆。

 15歲時,趙可式因腦神經纖維瘤休學住院,開刀前,姊姊帶來平時難得吃到的巧克力和蘋果,小小年紀的她敏感察覺到死亡這件事,於是,她把寫給爸爸、媽媽的遺囑藏在枕頭套裡,還慎重其事地囑附姊姊,萬一有意外,「先抖一抖枕頭套」。

 趙可式脖子上腦瘤開刀的疤痕尚未痊癒時,母親卻過世了。不准哭、不許問,醫護人員粗暴地把母親的遺體丟在不鏽鋼的台車上,站在冰冷的太平間裡,她開始質疑,生命的意義在哪裡。

 從來沒有人教過她死亡,面對喪母傷痛,她問姊姊,問神父,哭倒在修女的懷裡。

 最後,她選擇從事最接近生死的護理,透過天主教信仰、書籍、護理訓練,她以為可以對生死有所體悟。

 台大護理系畢業後,趙可式成為修女,在修道院8年,並且從事居家護理工作。但是,因為護理工作無法配合修道院的門禁時間,病人隨時有需要,卻不能過去幫忙,她的良心開始掙扎,最後選擇入世離開。

 從主教到神父,所有的人都支持她。到現在,趙可式的生活一如修道院時簡單平實,現在還有主教叫她「趙修女」。

 然而,在榮總當副護理長期間發生的兩件事,卻讓她誓言走上臨終照護的路,終身不改。

 首先是父親的過世。

 86歲的老父親,是曾為國家立下汗馬功勞的國民黨元老大將軍,卻因為慢性阻塞性肺疾併發肺炎,加上年歲已長,沒有一家醫院願意收容住院。

 唯一肯收的榮民分院在鄉下,「那真是個人間煉獄,」趙可式說,她看到的景象使她天天以淚洗面,一個病房裡十幾二十人,大夜班的護士一來,拿張躺椅就睡,直到早上起來,一個個去看哪個病人斷氣。

 35歲的趙可式於是帶著爸爸坐救護車,一家醫院換過一家醫院,像踢皮球一樣被拒絕,最後還是託關係才在台大醫院找了張病床。

 然後,是24小時的徹夜看顧,連續五個半月,趙可式親自幫父親抽痰、拍背、翻身、餵食,當年笑她「大學畢業還去當高級下女」的父親朋友,紛紛改口誇讚「還好有女兒做護士」,甚至有人乾脆叫自己國中畢業的女兒直接念護校。

 父親在臨終時瘦到29公斤,但因為照顧得當,身上皮膚完好如初。可是對趙可式來說,像是一場夢魘。「天啊,臨終病人還要受多少苦?」她問自己。

 其次,病人接二連三因受不了病痛折磨自殺,以及醫護人員做急救,病人痛苦萬分,卻只為了家屬看了安心,她看了為之茫然。

 醫師跟癌末病人說:「還有希望,你一定會好起來。」而事實上,大家都知道病人已經病入膏肓。

 她覺得很挫折,只能看病人痛苦卻幫不上忙,她認為醫療的本質應該不是這樣。

 全人的照顧,應該包括照顧病人的最後一程平安,為什麼做不到?

 於是她看書,找到「hospice(安寧緩和醫療)」,她知道,這將會是她一生要做的事。

 40歲,她決定出國進修。她到美國唸書,取得安寧緩和醫療博士學位,她覺得還不夠,於是存錢到英國,到世界安寧緩和醫療發起人桑德斯醫師所創辦的聖克里斯朵夫安寧院去學習。回來後與康泰基金會、安寧照顧基金會一群志同道合的醫師、護士、社工人員等,推動安寧緩和醫療,並在成大醫學院授課。

安寧緩和醫療在台灣起步

 慈祥的面容,甜美而溫柔的聲音,頷首微笑,趙可式總有一種安定人的力量。

 「她就是有辦法讓病人相信她,像親人一樣,」榮總大德病房護理長林瓊玲說。 趙可式初次跟病患見面,便可以用病患的「頻率」跟他們溝通,每個病人在她心中都像寶貝一樣。

 「她對病人毫不保留,」康泰基金會執行長陳良娟記得,趙可式剛回國時配大哥大,只為了病人可以隨時找到她,「病人隨時會走(死亡),我一定要隨時回答,」她說。

 她24小時ON CALL(待命),半夜病人叫她,她就去,陳良娟擔心趙老師安危,還特別情商認識的計程車司機做義工。

 「她不正常,正常人都會想到自己,趙老師卻從來沒考慮到她自己,」陳良娟說。

 年輕時的腦瘤,後遺症使趙可式經常會暈眩,而且一累就發作,甚至會嘔吐。「她學過針灸,就給自己札一針,然後又急急跑去看病人,」陳良娟搖搖頭說,趙老師就是這樣把自己身體搞壞了。

 心疼數落她,趙可式卻笑嘻嘻地說:「我是五一勞動節生的,一輩子勞碌命。」

 不同於大多數護理系教授只教書寫論文,趙可式每年寒暑假帶領學生的床邊教學,連臨床經驗豐富的護理長林瓊玲自嘆弗如:「趙老師可以把所學的理論、知識、態度、技巧全用在病人身上,讓人佩服。」

 趙可式堅持終身臨床照顧病人,「護士做一輩子,」她說。

 卻有人批評她「不學無術」,拿博士學位回來,論文也不發表,也不升等,是不是要在成功大學做「萬年副教授」?

 「真的沒有時間啊,」趙可式說,要上課、要親自去做臨床工作,還要訂定安寧緩和醫療的相關條例,她恨不得一天有48小時。

 不過,她對於教學嚴謹、認真,也贏得學生的佩服。

 醫學生的病房實習課程裡,趙可式要學生躺在床上,體會當病人的感覺,「你現在想像你在一片安靜的森林裡,有好多漂亮的花……」趙可式坐在病人身邊,側身握著學生的手,緩緩地按摩可以放鬆的穴道,一邊柔聲唸出想像的情境。

 有一次,一位肺癌末期的女病人,緊緊地抓著氧氣管不放,不管氧氣開多大,她都覺得不舒服,無法入眠。趙可式運用上述的方法,不到15分鐘,女病人便沉沉睡去,她掉下眼淚說:「我們要求的就是這個。」

 不求長生不老,但求平安舒適,末期患者的心願,趙可式很清楚。

 她更是個要求嚴格的人。

 不允許出錯,只因為她認為事關生死,不得馬虎。

 病房裡護士去打針,病人家屬常會問:「你是不是趙老師的學生?」如果她說:「是」,病人就很放心。學生抱怨她太嚴厲時,病人家屬卻說:「老師,我支持你,不然我們不放心。」

 護理長林瓊玲也舉雙手贊成趙可式的不絲毫苟且:「病人一路走來這麼辛苦,又脆弱,當然要細心照顧。」

 然而,真誠不掩飾的率真性格,也使她倍受爭議,容易得罪人。

 她很清楚不假以詞色的嚴厲批評跟堅持,難免給人不好相處的感覺。「我知道自己太極端、太直,我的毛病就在這裡。那就是我要背著一輩子走的十字架,」她笑笑說:「很麻煩對不對?」

 可是,她卻很願意接近病人,靠近病人,且很容易感動。

 「揀人家不要做的,做人家做不來的。」當年,趙可式跟一群奉獻基督生活團的醫生朋友們,創立「康泰基金會」、辦診所,在當年沒有健保給付,缺乏醫療資源的情況下,以低廉的價格,為需要的病患做服務。

 所有的醫生不僅義務幫忙,還抽出自己的薪水,捐獻工具器械,小診所裡附有心理衛生、內科等,還舉辦定期的座談,增進民眾健康知識。

 另外,她主動到病人家中照顧,翻身、洗澡、止痛,讓受痛苦折磨的癌症末病人,也有很好的生活品質。

 超過300個臨終病患,曾接受過她的居家照護。

 從無到有,短短10年,從馬偕的安寧病房到20家醫院提供安寧緩和醫療服務,26個居家護理服務單位,5個推廣的基金會及學會,「安寧緩合醫療條例」今年通過,以及公元2001年的亞太地區緩和醫療會議即將在國內舉行。

 儘管台灣的安寧緩和醫療才剛起步,但趙可式認為,台灣的安寧緩和療護,至少已上軌道,「即使現在必須瞑目,我也沒有遺憾,」她雙手合十,平靜而安詳的微笑著。

 52歲,未婚,趙可式不再問生命為何創造,生命的意義在哪裡,因為,她已經讓生命自己覺得,活出了意義。

*   *   *

Q:是什麼樣的原因,讓你走上安寧緩和醫療這條路?

A:我母親去世的那一幕,我始終沒有辦法忘記。母親是半夜3點,在台北一個醫學中心過世的。我是家裡的老么,自己剛開完刀沒多久,感情比較脆弱,母親去世時我就在旁邊哭得很傷心。因為家裡窮,住在6個人的三等病房,所以大夜班的護士一進來就很兇的罵我,「噓,你會吵到別人你知不知道?現在是半夜!」

 當時媽媽身上插了很多管子,大概有七、八條,我印象很深,護士小姐把媽媽的鼻胃管拔掉之後,血就從媽媽的鼻子流出來,護士胡亂地用衛生紙一擦,然後用白布把我媽媽的頭蓋起來。

 那時我很害怕,又忍著不敢哭,我心想媽媽的鼻子還在流血啊,我很想把白布掀開,去幫媽媽擦血。可是不敢,怕護士小姐罵,哥哥姊姊在一旁也慌了,因為家裡從來沒有經驗過這種事。

 後來,太平間的人來了,護士小姐就問太平間的工人說:「老李啊,今天太平間生意好不好?」老李說:「不賴,6個!」我都還記得他臉上的表情。然後兩個人一人抓頭,一人抓腳,「啪」一下把媽媽摔在不鏽鋼屍體車上,送往太平間。

 我們被罵得不敢出聲,默默地跟著太平間工人走到太平間。太平間裡一把椅子也沒有,幾個屍體躺在那裡,還有冰櫃,很陰暗,很冷,又是半夜,風一直吹,一群人站在母親後面,也不知道該做什麼事。

 那個經驗實在太壞了,為什麼人死了就像一條狗一樣?長這麼大,從來沒有人教我死亡是什麼,有人辦喪事,媽媽就帶我繞道走,我就是在這樣一個完全沒有死亡教育的背景長大。

 我不懂,為何護士可以這樣麻木不仁?於是我想學醫學、護理,看看這是怎麼一回事。當年,黃崑巖教授的一句話讓我印象深刻:「我們中華民族不是禮儀之邦嗎?可是我在醫院,看到我們醫院的人對待病人的死亡,對待遺體,我覺得我們是一個野蠻民族。」

 於是回國後,我開始推動遺體護理。並且到處演講,希望有所改變。像現在林口長庚醫院就規定,太平間工人一定要穿制服;搬動病人時則要說:「某某某先生對不起,幫你換一個床。」

死亡可以這麼漂亮

Q:唸護理帶給你什麼樣的啟發?

A:我覺得任何一個行業都不及護士經歷那麼多的人生現實。

 在唸大學護理系這幾年,我的宗教信仰、人生哲學跟護理開始整合。

 我唸護理系時很辛苦,每次上課就會想一些哲學的問題。我跟恩師鄭神父學存在主義,到不同科別去實習,雖然有這麼多生命的經驗,可是我還是不懂什麼叫臨終照顧。

 解剖課考試,前一天我去學校複習,醫學系學生剛好下課在收東西,我看到一個醫學系三年級的男生,拿了一個男性遺體的心臟,拋給一個女生說,「I love you with his heart!」全部的人笑鬧起來,我當場呆掉。

 人家奉獻遺體教我們學習解剖生理,我們竟如此對待?這是基本態度的問題,你怎麼期待他將來做醫師的時候會尊重人?

 一直到1980年,我到榮總做副護理長,我發現每一個病房都有臨終病人或癌症病人,病危時,他們的病歷卡上會有一個小小的紅點,但大家都不喜歡照顧。一般醫院還有個習俗,如果哪位護士的患者過世,要吃豬腳麵線去去霉運。

 1980∼1983年我在多個重症病房服務,每天都會吃到豬腳麵線。那時,前後有8個病人自殺,都是癌症末期。有一個肺癌病人,自殺前一天還告訴我,他每一個呼吸都像上吊一樣痛苦。第二天他到空房間上吊自殺,抽屜一個小紙片寫著「長痛不如短痛」。我們的教育裡面,不管醫師,護士也好,從來沒有人告訴我們什麼是死亡。

 醫生曾宣誓盡一切力量救活病人。但是,人一定會死,所以死亡變成是醫療的失敗,變成我們沒法面對。病人面對一大堆的管子與藥物,但他還是痛苦。

 我非常挫敗,不知該怎麼照顧這些病人,可是也沒人可以教我。我去找護理界前輩余玉眉教授,她就說:「你那麼老了,還要什麼人教你,你自己去學。」我看一些文獻上有HOSPICE(安寧緩和醫療)這個字,於是找姊姊幫我在國外買書,一口氣看完,我知道這東西是我要追尋的。

 後來,「康泰基金會」成立,我就過去服務,開始收案做居家護理,與「康泰」的醫師們合作,他們開處方,我就去家裡照顧這些癌症末期的病人。

 可是很多東西我不會。病人很痛,我不知道如何止痛,我看書知道很多法寶可以用,像嗎啡,但台灣不大會用,美國可以一次用到1000毫克以上的劑量,真是不可思議。

 我打定主意去學東西,1989年我到英國才真正見識到什麼是安寧緩和醫療,我真的是被他們感動,人可以死得這麼漂亮。我在台灣從沒有看過的。

 那是一位罹患乳癌,快80歲的老太太,我跟一個護士一起幫她洗澡,老太太躺在超音波水療床上很舒服,我們還幫她洗頭吹頭,老太太沒有幾根頭髮,卻說要上捲子。護士說:「好」,老太太還要求往內翹,往外翹,要瀏海,我們就照她的方式,拿出捲子幫她捲好。

 老太太身體泡好擦乾,護士又打開櫃子,拿出一盤各式各樣的香水,「昨天我用這種,今天我要用這個,不錯,」老太太自己噴香水,十分滿意。

 換好衣服,護士問她:「滿意嗎?」她就拿著鏡子看說:「很滿意,可是我的腳太醜了。」這下真考倒我了,沒想到那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小護士,拿了一盤各式各樣的指甲油,讓老太太選了一個銀紅色的指甲油,我幫她擦。

 擦好以後,她好高興,好得意:「I am a lovely old lady(我是個可愛的老太太)!」那時是午餐時間,她說:「好舒服,我想睡覺,午餐先留著。」然後她跟我說:「再見。」等我伺候其他病人吃飯回來,她已經在睡夢中過世了,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死亡可以這麼美。

 醫生、護士大家一起唱聖歌,一點都不可怕。我很好奇,問其他病友的感覺,一位老奶奶說,她看到老太太這樣,突然什麼恐懼也沒有,就像一本書要做結束,最後是一個圓滿的句點。

安寧緩和醫療不是等死

Q:在推廣安寧緩和醫療的過程中,你個人覺得最大的挫折是什麼?

A:很多人對安寧緩和醫療不了解,比方認為安寧緩和醫療就是「等死」。安寧緩和醫療是希望生死兩相安,但不是坐在那裡等就會兩相安,身心靈要平安沒有這麼容易,身體有痛苦,怎麼會平安?

 要做很多事才會平安,光是身體的平安就很不容易。老百姓不了解,我覺得對我來說理所當然,這是新的東西,需要宣導。但挫折最大的來源是來自醫界,醫界有他的驕傲。他覺得他是主任,是醫生,哪會有什麼不懂,可是他真的不懂。

 比如我們有個病人得了肺癌來找我,她說:「我怕痛,怕喘,你們安寧病房有沒有辦法?」我說:「有,但你現在還早,到那時再來安寧病房找我,我們再來想辦法。」

 後來她的情況走下坡,開始喘,癌症轉移到兩邊的鎖骨、肋骨,她跟醫生說想去住安寧病房,那位醫生說:「那地方只是多一點護士陪你聊聊天,你現在這麼喘,沒有力氣去陪他們聊天。」

 病人信以為真,打電話問我可不可叫護士不要陪他聊天。

 那個醫生還是很有聲望的醫生呢!

 這些人造成很大的阻礙,他們覺得安寧緩和醫療是雕蟲小技,結果會阻礙了醫學的進步。

 而且醫學院教育及醫院的在職教育裡,根本沒有癌症末期症狀控制這個主題。倒是護理界常做為教育訓練的課題。

Q:你在大學時候,曾寫了一篇批評醫師隱瞞病情的文章?

A:是大三升大四的時候,我只是個實習護生,碰到一個從屏東上來的肝癌病人,醫生開刀後發現癌症已經轉移,所以原封不動縫了起來,然後告訴病人說:「你都好了。」

 我看到那個病人一個人在房間很寂寞,我就拿自己的收音機給他聽,他說:「趙小姐你真好,我死了以後還會感謝你,」我嚇一跳,問他怎麼會這麼想,他說,摸到肚子原本的腫瘤沒變,可能是不好的病。病人說:「可是醫師不說,叫我不要亂想。」

 我想,病人的孩子還小,有很多事要交代,就跑去問醫生。醫生說:「騙病人一百次就變成真的了,如果他不相信我,可以出院。」

 那時我是小護生對大醫生,我很生氣,一路哭著從醫院跑回宿舍,然後就用「可可」的筆名投稿。以後每星期醫學院都有人回應。到現在30多年了,常常有主任級的醫師碰到我就是一句:「你就是當年的可可啊!」

Q:不過隱瞞病情的問題,現在還是很常見?

A:所以我在醫學院裡上「病情告知」的課,科技不斷進步,但醫學人文的進步還是太慢。

受不了病人受苦

Q:如何判斷病人何時需要安寧緩和醫療的介入?

A:當病情不斷走下坡,且病人有身心痛苦需要緩解時,安寧緩和醫療就可以慢慢介入。比方說症狀緩解、心靈撫慰等生活品質之提昇措施。

 不是要不要接受治療,而是平衡利弊得失之後如何治療。要是得了癌症,完全不治療,那很痛苦。比如像腸癌不開刀、不做化療,腫瘤會長大,腸子會堵塞,很痛苦。

 不要以為癌症末期時不治療,擺在那裡就會好死。而是看怎麼樣治療,病人受的痛苦最少。

 醫生應該對病人分析,如果癌症完全不治療,會怎樣進展與惡化;開刀會怎樣,其他各種治療需經何種過程。要把各種情況、利弊得失說清楚,最後的自主權,也應該還給病人。

 而且,如果我保證你可以多活半年,不痛苦,病人跟家人都會很珍惜。

 兩個月前病房有個病人去世,她五十多歲,結婚30年,我們就問她先生:「你要不要幫她畫眉毛?」因為她眉毛很稀,她先生把她畫得一高一低,護士洗掉,讓他重畫,他一邊畫一邊哭,因為他第一次幫太太畫眉毛還是跟她度蜜月的時候,現在是第二次幫她畫。然後,擦口紅。穿上病人最喜歡的旗袍,真是美。

 現代人很重視生活品質,更注意善終、要尊嚴這件事。

Q:你覺得支持你的動力是什麼?

A:是病人。我常常問自己,幹嘛要這麼累,從1月1日工作到12月31日,從早上7點工作到晚上12點。

 但當我看到病人等,我就受不了,我就覺得還有人莫名其妙的吃那麼多苦,還有人在受一些不必要的罪。明明他的痛苦是很容易就可解決的,可是他的醫院、醫生護士都沒有辦法。藥在那裡,方法在那裡,卻不知道該怎麼用。

 有一陣子我覺得自己有精神病,有一點強迫症,我可以休息,可以過一個輕鬆的生活,可是我看到這邊病人在痛,那邊病人被插了滿身管子,我就覺得沒法休息。

 當「安寧緩和醫療條例」二讀沒有過的時候,我在立法院樓上玻璃後面,下面會場在吵,主席說:「不讀了,解散。」我好難過,眼睛閉著,前面就像放電影一樣,一個個病人就這樣閃過去。

 病人肋骨被壓斷、肝臟被壓碎,我們每個人都會做急救,有的病人去世前已經簽署病理解剖書,他斷氣後,我們把他的肝臟拿出來,那肝臟都碎掉了。

修人生的PHD

Q:學生都說你很嚴格?

A:我絕對承認,而且我也不要改。因為病人生命健康交在我們手裡,一絲一毫的疏忽,都會造成別人的創傷。我們做人,最後面對的是良心。我的學生告訴我:「老師你好嚴格,如果我爸爸媽媽生病,我只有把他們交給你才放心,可是現在我受不了你。」

 我曾動搖過,我問自己為什麼要做惡人,對別人嚴格,他也苦,我也苦。學習是你的事,教育是我的事,我盡我的責任就好,你學不學是你的事,大家皆大歡喜。我為什麼要拚了老命,你也生氣,我也生氣。可是我祈禱之後,面對自己的良心,我知道這是應該的。

 我對敬業的人特別尊敬。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本分,你可以湊數,交差了事;何必耗了那麼多時間?但是你的生命意義就在這裡,你要活出來。

Q:你自己如何看生死?

A:生死對我來說,沒有一點害怕,而且我隨時ready(準備好),像921那天被搖醒,第一個念頭是,地震好厲害,第二個念頭就是,喔,我遺囑立好了,我所有的事情也都準備好了,我的生命沒有遺憾,沒有悔恨。好,繼續睡。我覺得那是一個試金石,死亡對我來說沒有一絲恐懼,隨時就緒。

 其實,我們每個人都在修人生的PHD。所謂P,就是persistent,做事情有沒有毅力、堅持、決心。第二就是humility,要謙虛,其實做所有的事,不過是盡本分而已,我教書是盡我的本分,沒什麼好誇耀。

 第三是devotion,就是對工作有熱情。那種奉獻、熱情,別人可以體會到。這就是人生一輩子要修的。

Q:宗教信仰對你的意義是什麼?

A:我覺得我的宗教信仰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事情。生命很短,一定要過得有意義,而且要過得自己很滿意。

 一天工作很累,我常常會有這種渴望,趕快靜下來,回到天主面前,好好的跟祂在一起,跟祂去守一段時間,像守一個最親愛的人。

 我獨自在美國六年半,非常輕鬆自在,人家問我會不會孤獨,我說:「哪裡會?讀書很快樂,讀完書我還有天主。」

 回來台灣後有這麼多好朋友,也是天上掉下來的。

 我覺得我到這個年齡,還可以交到這麼多好朋友,很幸福。

Q:你覺得上天給你最大的恩典是?

A:第一當然是生命,生命是這麼寶貴的東西,尤其是我看這麼多病人,為了求生,真的是吃盡千辛萬苦,只為了要有一口氣。

 有生命,真的要感恩。

 第二是信仰。這是第二大恩典,我也曾經懷疑自己何必要費那麼多心在安寧緩和醫療,但這就是天主給我的生命,也是使命。我沒有辦法因為自己的疲倦、別人的批評而改變自己。信仰讓我生命中有愛,有愛就不匱乏。

 第三個恩典是學了護理。我覺得護理的路很廣,是個很美的培養過程,讓我體驗到人間的美善。

 我記得作家朱西甯先生在病中曾經告訴我說:「如果上帝給我的使命還沒有了的時候,他還會讓我活在人間;如果給我在人間的使命已結束,那就是我回去的時候。」他活得那麼自在,因為他認為這一切都是上帝的旨意。

 我現在的生活很開心,有朋友,有書,上帝給的使命也正在進行,每天,我都覺得很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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